2013年3月底，推迟近半年的化工厂拆迁工作终于开始，清晨七点，十几辆铲车和挖掘机开进院门，吵醒了熟睡中的龚小秋。
“不是说周末不施工的嘛，怎么不讲信誉！”
“这栋楼里还住着人呢，老人孩子一大堆，暴力拆除，出了事谁负责？”
楼下聚起一群人，叽叽喳喳吵个不停。
虽然正式文件早在去年十月就已下发，可一直没动工，大家心里抱持着希望，这世上拖着拖着就黄了的事不止一两件，万一呢。
龚小秋昨晚学习到凌晨，才睡下不到六个小时，扯过被子蒙住头，感到身下的床板正隐隐颤动，木质的门窗框不时发出异响。
她怕这楼要塌，衣服还没穿齐整就跑了下去。
李婶经营的小卖部锁着门，龚小秋凑近玻璃往里看，发现东西已经搬空了，只剩几块碎木板和泡沫箱散落在瓷砖地面上。她四下张望，人群中不见那几个熟悉的身影，当初反对拆迁的闹事者们像是预先得到了消息，悄么么地消失了，留下一群不明就里的租户。
一种巨大的恐惧向她侵袭而来。
“阿姨，能不能借我手机打个电话？”
“叔叔，方便借个电话吗？”
这些人正忙着抗议，没人理会她。
龚小秋挤出人群，在门外徘徊一阵，鼓起勇气回到楼上，拖出塞在床下的蛇皮袋，打开柜子，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抱出来，丢进袋子里。
她的心跳很快，整理东西时两只手不停抖，脑子里乱作一团。
眼看化工厂的旧厂房已经没了一半，她怕动作慢一点，家里的锅碗瓢盆会被那只无情的钢铁手碾碎。
龚辛苦夫妇回来时，聚在楼下的人早已经散了，龚小秋一个人坐在路牙上，身边堆着四只巨大的蛇皮袋，都是她一个人从楼下扛下来的。
肩膀勒出血印，手掌也擦破了皮。
“妈，我们是不是没家了？”
妈妈伸手搂过龚小秋，让她把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。
突如其来的温暖让龚小秋再也无法控制住泪水，起初只是小声啜泣，逐渐放开嗓子，嚎啕大哭起来。连她自己也说不清，究竟是因为恐惧、委屈、愤怒、无助，还是别的什么。
哭到极时，龚小秋的眼前浮现贺冬冬的脸，和深夜游乐园天鹅绒质地的夜空。
“记住这一刻的感觉，把它存在你的脑海里，”贺冬冬指向自己的太阳穴，“等你感觉难过的时候再把它取出来。”
龚小秋尝试调取当时的记忆，右脚踝开始隐隐作痛。她怀疑，自己跟贺冬冬的大脑构造不一样。
十几张MRI扫描图铺在桌上，像某种变异昆虫的科普图例。
龚小秋靠坐在桌边，两只手拖着下巴，一张张看过去，寻找其中细微的差别。
“这是前额叶、顶叶、枕叶、丘脑、中脑、脑桥、小脑。这是额上回、额中回、颞上回、颞中回。”
龚小秋的记忆力很好，学过的生物名词牢牢印在脑子里，但她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问题。
“问题出在这里。”贺冬冬指向影像中的右脑，前额叶皮层和杏仁核。
据省城专家所说，贺冬冬的右脑体积偏大，前额叶皮层增厚，杏仁核萎缩，是大脑无法正常调节自身结构导致的结果。
“人的脑子可真神奇，里面的东西大了不行，小了也不行，必须长得正正好才行。”龚小秋感叹道。
“你现在看到的是我五岁时的影像图，这是上个月的。”
最新MRI结果显示，贺冬冬的大脑已经无限趋近于普通人，换言之，他距离成为一个正常人只有一步之遥。
“既然你已经好了，为什么还要继续看医生？”
“因为头疼。”贺冬冬答。
不可预测、没有来由的头疼，想要找出根源，需要在疼痛发作的当下获取病人的脑电图。
这次他去医院检查就是为了搞清楚头疼的原因。
“那你弄清楚了吗？”
“没有。”
脑电图显示，贺冬冬的大脑的确存在异常放电的情况，但是理论上并不会造成如此剧烈的疼痛。医生也说不清他为什么会头疼。
“除了头疼以外，还有什么感觉？”
“没有，只是头疼。”
龚小秋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，很多人都会头疼，不代表他们都有病。
“可我控制不了。”
“没人能控制疼痛。”龚小秋说，“就像人们没办法控制快乐、悲伤、恐惧一样，因为人生本来就是不受控的嘛。”
经历过化工厂暴力拆迁事件，她对这个道理有了更深刻的体悟。
贺冬冬却摇头。
“我能控制。”
“你能控制疼痛？”
“除了疼痛，我能控制快乐、悲伤和恐惧，任何人类能够产生的感受都来自于大脑，只要找准对应的部位，施加或疏解压力，释放或收紧神经，就能解除情绪。”
这是龚小秋第一次听到有人把“解除”和“情绪”搭配在一起，组成词组。
“所谓情绪，是由前额叶皮层、杏仁核和海马区的神经传导和细胞活性决定的，人脑就像是一部运作精密的机器，只要掌握正确的操纵方式，就能产生想要的结果。”
龚小秋吃惊地睁大双眼，“你这都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？老师可从没教过。”
贺冬冬耸了耸肩膀，大概是从他发现自己站在那片一望无际的荒原开始，那个世界什么都没有，因此也有一切，他想要的一切。
他像塑造那个世界一样塑造着他的大脑，和他的生活。
龚小秋没办法塑造自己的生活，她觉得用生活塑造她更合适些。
爸妈已经在外面找了一整天的房子，把她委托给周红阿姨照看，她连今晚睡在哪都不知道，何谈塑造生活。
这天晚上，龚辛苦夫妇没能找到合适的出租房，tຊ带着龚小秋住进六十元一晚的廉价招待所。巴掌大的床上，她跟妈妈挤在一起，彼此间的距离跟趴在贺冬冬背上时一样近。
龚小秋尝试控制自己的前额叶皮层，多建立一些能让她感到快乐的神经通路，像控制一台精密仪器一样操控它。
无所不能的大脑啊，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，谁才是这副身体的主人。
快乐没有如期而至，太阳穴却像是绷紧了，拖拽住她的头皮，想将它强硬地拧在一起。
龚小秋怀疑，她找到了贺冬冬头疼的原因。
小说春来也(春来也)已更新+无删减（春来也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