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次浏览 发布时间:2025-04-30 06:29:00
作者:梅 雁(北京市文艺研究与网络文艺发展中心副研究员)
在互联网时代,数字技术的时空重构对文学产生重要影响。人们的生活空间过去就是现实空间,现在被不断拓展和扩大,呈现多维化态势,已经进入网络空间与现实空间交错的新时空。这自然影响到现实生活中的人,包括以现实生活中的人为书写对象的作家,影响到他们的创作意识、创作方法和创作观念。在时空意识转型下,作家如何重构人性书写的维度与美学范式值得探讨。
文学是一门描写人的艺术。钱谷融先生曾撰文论述“文学是人学”,提倡在文学作品中描写“具体的、活生生的人”。文学作品往往是在一定的时空中对人性的书写。文学的时间性与空间性不仅是叙事的两个基本维度,更是文本意义生成的核心机制。自古以来,两者相互交织,共同塑造文学作品的结构、主题和审美体验。比如苏轼的《春宵》中的“歌管楼台声细细,秋千院落夜沉沉”,在这里,“夜沉沉”是时间,“歌管楼台”“院落”是空间。在此时空下,诗人表达了对于人们纵情歌舞、寻欢作乐浪费光阴的痛惜,以及未来生命走向衰微的感伤。
《红楼梦》中潇湘馆是林黛玉的住所,空间细节描写展现出她孤高清洁的性格,也是她的命运与心境的一个象征。宝玉走过潇湘馆时“只见凤尾森森,龙吟细细”,人未至而神已至,空间已成为黛玉的延伸。“曲折游廊”,廊道迂回的设计增添幽深感,象征黛玉情感世界的复杂。黛玉死后,潇湘馆“蛛丝儿结满雕梁”,繁华褪尽,唯留竹影依旧,完成从“有情”到“虚空”的转变。
鲁迅小说《孔乙己》开头写道:“鲁镇的酒店的格局,是和别处不同的: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,柜里面预备着热水,可以随时温酒。”酒店是一个非常聚焦的空间,人物与这个空间有着紧密的联系。主顾们来到这里,坐下来喝酒。孔乙己穿着长衫站着喝酒,酒馆里时不时传来笑声。邻舍孩子听到笑声,也赶来凑热闹,围住孔乙己。这是一个日常的空间,在这里上演人间悲喜剧也就有了普遍性意义。
在传统文学中,人性的书写受到线性时间观与物理空间对人物塑造的制约。传统时空观赋予人物性格历史纵深感与社会真实性,从而也决定它刻画人物性格和人物心理的形式。
在不同的时代,人们将不同的时间空间组合起来把握外部现实,具体的时空构成个人、时代和艺术作品的主要特征。在互联网时代,各种新媒介方式占据着我们的生活空间,空间中的主体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个体,也是由网络系统交互而关联起来的群体。这种时间碎片化、空间虚拟化的平行世界,使人们得以穿越或隐形,重构人类存在的时空本质,改写了传统时空的线性逻辑。美国学者凯瑟琳·海勒就曾指出,由于科技的影响,5G时代“即时性”导致时间颗粒度细化,使小说人物呈现“瞬时人格切片”的人性变化,叙事多采用“意识流拼贴”技法的美学表征,拆解了传统性格的完整性。
当代不少作家正密切关注互联网时代人的新变化,在虚拟与现实、理性与感性的交织中寻找新的表达可能。崔曼丽的中篇小说《羊毛苹果》就巧妙地实现了网络与现实的互动。海海沉迷于网络游戏,她在网上结识了清水君、路西法等几位朋友,后来还出现了一个传奇人物——流光。他们四人建立了虚拟的网络关系,从线上延伸至线下。小说围绕四人之间的关系和现实勾连,描绘了当今青年人的社会境遇、行为方式及精神状态,在时空多维互动中呈现着时代生活的样貌。
近年来,青年作家石一枫创作了一系列互联网科技题材的小说。例如《入魂枪》展现电竞青年的人生际遇,作者不断地将现实空间与虚拟空间并列或交叉,当“我”与“瓦西里”正沉迷于网络游戏之时,女友来找“我”,三人置身于三种状态:“瓦西里”完全沉浸在虚拟世界中得到内心的释放与解脱,女友是现实世界中的迷茫者,而“我”则不停地游走在虚拟和现实之间。石一枫说过:“我想写的就是时代发展中的生活变化,有兴趣发掘当下生活中新题材,运用现实主义的方式来处理我想写的题材恰恰是有效的,我尽量写成一个好看的故事。”
他的长篇小说《一日顶流》写的是剧团倒闭,美工师胡学践和失业的儿子胡莘瓯相依为命。胡学践的妻子因工伤事故去世,他把自己封闭在电脑的虚拟世界里难以自拔,对儿子放任自流。胡莘瓯被发小拉去从事直播带货,尽管面对的只是一排排冷冰冰的摄像机和手机,但他知道外面存在着一个没有边际的现场,成千上万甚至上百万的人散落在各地,进入这个巨大的空间里围观。这样的空间与传统文学中“歌管楼台”具体空间完全不同。想象着那么多人的围观,胡莘瓯“哭意在他的皮肉下激荡,似要奔涌而出,却被娃娃脸自带的喜感搅和了,混淆了……”他那副古怪的表情,引来无数的流量。
网络主播渴望有人来围观,但他们面对的只是空洞而冰冷的机器,面对的是一个虚拟的空间,从而陷入孤独感,就像《一日顶流》里写的那样:“胡莘瓯冒了一脑门子冷汗,嘴唇瘪着,好像小时候被人锯过。”原来的那份快意,已经被“怕”取代:“唤醒‘怕’的是‘看’,电子眼睛,人的眼睛。”以前的演员在台上台下也有情绪的落差。比如在毕飞宇的小说《青衣》中,筱燕秋在舞台上扮演嫦娥时,“她在世界的面前袒露出了她自己,满世界都在为她喝彩”。一旦散场,她就面临现实的压力,“她在焦虑之中蠢蠢欲动。她在百般失落之中走向了后台”。但过去的演员面对的是具体的舞台和面对面的观众。《一日顶流》深刻探讨人性中虚荣与真实之间的博弈。胡莘瓯决心不被流量裹挟,放弃发小的直播计划,来到海上孤岛,遇到的人工智能“慧行”,不仅思维敏捷,而且还能体恤人的心情。他进而叩问人生:如何努力“做好一个人”?
在这篇小说里,“楼上”“楼下”的设定不仅是物理空间的划分。“楼上”象征父辈对网络的执念与对现实的逃避。胡学践作为早期的网络技术人员,选择在虚拟世界中寻找存在感。这种封闭空间暗示他与现实的疏离,以及对家庭责任的缺席。“楼下”代表胡莘瓯与社会直接碰撞的场域,他试图通过具体的劳动寻找自我价值,但最终被流量裹挟。“楼上”“楼下”的垂直结构也暗喻主人公的成长轨迹与人性觉醒,是作者对当代人精神境况的深刻隐喻。作品呼吁人们重新审视自我与社会的关系,回归人性的本真。
新时空意识催生新的美学范式,既保留了传统文学对人性的深刻洞察,又融入互联网时代特有的表达方式,形成独特的审美体验。这种重塑不仅丰富了文学的内涵,也为人类在互联网时代的自我认知提供新的视角。
《光明日报》(2025年04月30日 14版)
来源: 光明网-《光明日报》